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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08

翻譯學習筆記|余光中:翻譯與創作


1、流行觀念的錯誤,在於視翻譯為創作的反義詞。事實上,創作的反義詞是模仿,甚或抄襲,而不是翻譯。流行的觀念,總以為所謂翻譯也者,不過是逐字逐詞的換成另一種文字······可是翻譯,我是指文學性質的,尤其是詩的翻譯,不折不扣是一門藝術。

2、譯者在翻譯時,要將一種經驗變成文字,但那種經驗已經有人轉化成漢字,而漢字化了的經驗已經具有清晰的面貌和確定的涵義,不容譯者擅加變更。譯者的創造性所以有限,是因為一方面他要將那種精確的經驗「傳真」過來,另一方面,在可能的範圍內,還要保留那種經驗賴以表現的原文。

3、一位作家如果兼事翻譯,則他的譯文體多多少少會受自己原來創作文體的影響。反之,一位作家如果在其類譯文沉浸日久,則他的文體也不免要接受那種譯文體的影響。

4、翻譯,尤其是文學的翻譯,是一種藝術,變化之妙存乎一心。以英文譯中文為例,兩種文字在形、音、文法、修辭、思考習慣、美感經驗、文化背景上既如此相異,字、詞、句之間就很少現成的對譯法則可循。因此一切好的翻譯,猶如衣服,都應是定做的,而不是現成的。要買現成的翻譯,字典里有的是;可是字典是死的,而譯者是活的。

5、我要追究的是,毋寧是散文的翻譯,因為在目前的文壇上,惡劣的散文翻譯正在腐蝕散文的創作,如果有心人不及時加以當頭棒喝,則終有一天,這種非驢非馬不中不西的「譯文體」,真的會淹沒了優美的中文!這種以問題最大的毛病,是公式化,也就是說,這類的譯者相信,甲文字中的某字或某詞,在乙文字中恆有天造地設恰巧等在那裡的一個「全等語」。

就以英文的when一字為例。公式化了的譯文體中,千篇一律,在近似反射作用(reflex)的情形下,總是用「當······的時候」一代就代了上去。

當他看見我回來的時候,他就向我奔來。

當他聽見這消息的時候,他臉上有什麼表情?

兩個例句中「當··· ···時候」的公式,都是畫蛇添足··· ···流行的翻譯體就是這樣:用多餘的字句表達含混的思想······ 「當··· ···的時候」所以僵化成為公式,是因為粗心的譯者用它來應付一切的when子句,例如:

當他自己的妻子都勸不動他的時候,你怎麼能勸得動呢?

彌爾頓正在義大利遊歷,當國內傳來內戰的消息。

當他洗完了頭的時候,叫他來找我。

當你在羅馬的時候,像羅馬人那樣做。

其實這種場合,譯者如能稍加思考,就應該知道如何用別的字眼來表達。上列四句,如像下列那樣修正,意思當更明顯:

連自己的妻子都勸他不動,你怎麼勸得動他?

彌爾頓正在義大利遊歷,國內忽然傳來內戰的消息。

他洗完頭之後,叫他來找我。

即來羅馬,就跟羅馬人學。

公式化得翻譯體,既然見when就「當「,五步一當,十步一當,噹噹之聲,遂不絕於耳。如果你留心聽電視和廣播,或者閱覽報紙的外國消息版,就會發現這種莫須有的噹噹之災,正嚴重地威脅美好中文的節奏。

其他的無妄之災,由這種翻譯體傳來中文裡,為數尚多,無法一一詳述。例如if一字,在不同的場合,可以譯成「假使「、」倘若「、」要是「、「果真「、「萬一」等等,但是在公式化的翻譯體中,它永遠是「如果」。又如and一字,往往應該譯成「並且」、「而且」或「又」,但在翻譯體中,常用「和」字一代了事。

6、翻譯體公式化的另一個表現,是見ly就「地」。於是「慢慢地走」、「悄悄地說」、「隆隆地滾下」、「不知不覺地就看完了」等語,大量出現在翻譯和創作之中,事實上,上面四例之中的「地」字,都是多餘的。中文的許多疊字,例如「漸漸」、「徐徐」、「淡淡」、「悠悠」,本身已經是副詞,何待加「地「始行?有人辯稱,加了比較好念,念來比較好聽。也就罷了。最糟糕的是,此輩譯者見ly就」地「,竟會」地「到文言副詞上去。結果是產生了一批像」茫然地「、」突然地「、」欣然地「、」憤然地「、」漠然地「之類的怪詞。所謂」然「,本來就是文言副詞的尾語。因此」突然「原就等於英文的suddenly,」然「之不足,更附以」地「,在理論上說來,就像說suddenlyly一樣可笑。

翻譯體中,還有一些令人目迷心煩的字眼,如能慎用,少用,或乾脆不用,讀者就有福了。例如「所」字,就是如此。「我所能想到的,只有這些」;在這裡「所」是多餘的。「他所做過的事情,都失敗了。」不要「所」,不是更乾淨嗎?至於「他所能從那扇門裡竊聽到的耳語」,更不像話,不像中國話了。目前的譯文和作品之中,「所」來「所」去的那麼多「所」,可以說,很少是「用得其所」的。另一個流行的例子,是「關於」或「有關」。翻譯體中,屢見「我今天上午聽到的一個有關聯合國的消息」之類的劣句。這顯然是受了英文aboutconcerning等的影響。如果改成「我今天上午聽到聯合國的一個消息」,不是更乾淨可解嗎?事實上,在日常談話中,我們只會說「你有他的資料嗎?」不會說「你有關於他的資料嗎?」

7、公式化的翻譯體還有一個大毛病,那就是:不能消化被動語氣。英文的被動語氣,無疑多於中文。在微妙而含蓄的場合,來一個被動語氣,避重就輕地放過了真正的主語,正是英文的一個長處。

Man never is, but always to be blessed.
Strange voices were heard whispering a stranger name.

第一句中blessed真正的主語應指上帝好就好在不用點明。第二句中,究竟是誰聽見那怪聲?說不清楚,更增加神秘與恐怖之感。凡此皆是被動語氣之妙。·······事實上,在許多場合,中文的被動語態是無須點明的。「菜吃光了」,誰都能聽懂。改成「菜被吃光了」簡直可笑。當然,「菜被你的寶貝兒子吃光了」,情形又不相同。

但公式化的譯者,一見被動語氣,照例不假思索,就安上了一個「被」字,完全不想到,即使要點明被動,也還有「給」、「挨」、「遭」、「教」、「讓」、「為」、「任」等字可以酌用,不必處處派「被」。在更多的場合,我們大可將原文的被動語態,改成主動,或不露痕跡的被動。

8、公式化的翻譯體,毛病當然不止這些。一口氣長達四五十字,中間不加標點的句子;消化不良的句子;頭重腳輕的修飾語;畫蛇添足的所有格代名詞;生澀含混的文理;以及毫無節奏感的語氣;這些都是翻譯體中信手拈來的毛病。所以造成這種種現象,譯者的外文程度不濟,固然是一大原因,但是中文周轉不靈,詞彙貧乏,句型單調,首尾不能兼顧的苦衷,恐怕要負另一半責任。

我必須再說一遍:翻譯,也是一種創作,一種「有限的創作」。譯者不必兼為作家,但是心中不能不瞭然於創作的某些原理,手中也不能沒有一支作家的筆。公式化的翻譯體,如果不能及時改善,遲早總會危及抵抗力薄弱的所有「作家「。喧賓奪主之勢萬一形成,中國文學的前途就不堪聞問了。



2017-12-14

余光中 - 怎樣改進英式中文?──論中文的常態與變態

明報月刊   198710月號

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七十年間,中文的變化極大。一方面,優秀的作家與學者筆下的白話文愈寫愈成熟,無論表情達意或是分析事理,都能運用自如。另一方面,道地的中文,包括文言文與民間文學的白話文,和我們的關係日漸生疏,而英文的影響,無論來自直接的學習或是間接的潛移默化,則日漸顯著,因此一般人筆下的白話文,西化的病態日漸嚴重。一般人從大眾傳媒學到的,不僅是流行的觀念,還有那些觀念賴以包裝的種種說法;有時,那些說法連高明之士也抗拒不了。今日的中文雖因地區不同而互見差異,但共同的趨勢都是繁瑣與生硬,例如中文本來是說「因此」,現在不少人卻愛說「基於這個原因」;本來是說「問題很多」,現在不少人卻愛說「有很多問題存在」。對於這種化簡為繁、以拙代巧的趨勢,有心人如果不及時提出警告,我們的中文勢必越變越差,而道地中文原有的那種美德,那種簡潔而又靈活的語文生態,也必將面目全非。

中文也有生態嗎?當然有。措詞簡潔、句式靈活、聲調鏗鏘,這些都是中文生命的常態。能順著這樣的生態,就能長保中文的健康。要是處處違拗這樣的生態,久而久之,中文就會污染而淤塞,危機日漸迫近。

目前中文的一大危機,是西化。我自己出身外文系,三十多歲時有志於中文創新的試驗,自問並非語文的保守派。大凡有志於中文創作的人,都不會認為善用四字成語就是創作的能事。反之,寫文章而處處仰賴成語,等於只會用古人的腦來想,只會用古人的嘴來說,絕非豪傑之士。但是,再反過來說,寫文章而不會使用成語,問題就更大了。寫一篇完全不帶成語的文章,不見得不可能,但是很不容易;這樣的文章要寫得好,就更難能可貴。目前的情形是,許多人寫中文,已經不會用成語,至少會用的成語有限,顯得捉襟見肘。一般香港學生目前只會說「總的來說」,卻似乎忘了「總而言之」。同樣地,大概也不會說「一言難盡」,只會說「不是一句話就能夠說得清楚的」。

成語歷千百年而猶存,成為文化的一部分。例如「千錘百鍊」,字義對稱,平仄協調,如果一定要說成「千鍊百錘」,當然也可以,不過聽來不順,不像「千錘百鍊」那樣含有美學。同樣,「朝秦暮楚」、「齊大非偶」、「樂不思蜀」等語之中,都含有中國的歷史。成語的衰退正顯示文言的淡忘,文化意識的萎縮。

英文沒有學好,中文卻學壞了,或者可說,帶壞了。中文西化,不一定就是毛病。緩慢而適度的西化甚至是難以避免的趨勢,高妙的西化更可以截長補短。但是太快太強的西化,破壞了中文的自然生態,就成了惡性西化。這種危機,有心人都應該及時警覺而且努力抵制。在歐洲的語文裏面,文法比較單純的英文恐怕是最近於中文的了。儘管如此,英文與中文仍有許多基本的差異,無法十分融洽。這一點,凡有中英文互譯經驗的人,想必都能同意。其實,研究翻譯就等於研究比較語言學。以下擬就中英文之間的差異,略略分析中文西化之病。

比起中文來,英文不但富於抽象名詞,也喜歡用抽象名詞。英文可以說「他的收入的減少改變了他的生活方式」,中文這麼說,就太西化了。英文用抽象名詞「減少」做主詞,十分自然。中文的說法是以具體名詞,尤其是人,做主詞:「他因為收入減少而改變生活方式」,或者「他收入減少,乃改變生活方式」。

中文常用一件事情 (一個短句) 做主詞,英文則常用一個名詞 (或名詞片語)。「橫貫公路再度坍方,是今日的頭條新聞」,是中文的說法。「橫貫公路的再度坍方,是今日的頭條新聞」,就是英文語法的流露了。同理,「選購書籍,只好委託你了」是中文語法。「書籍的選購,只好委託你了」卻是略帶西化。「推行國語,要靠大家努力」是自然的說法。「推行的國語,要靠大家的努力」卻嫌冗贅。這種情形也可見於受詞。例如「他們杯葛這種風俗的繼續」,便是一句可怕的話。無論如何,「杯葛繼續」總嫌生硬。如果改成「他們反對保存這種風俗」,就自然多了。

英文好用抽象名詞,其結果是軟化了動詞,也可以說是架空了動詞。科學、社會科學與公文的用語,大舉侵入了日常生活,逼得許多明確而有力動詞漸漸變質,成為面無表情的片語。下面是幾個常見的例子

apply pressure: press
give authorization: permit
send a communication: write
take appropriate action: act

在前例之中簡潔的單音節動詞都變成了含有抽象名詞的片詞表面上看來顯得比較堂皇而高級。例如 press 變成了 apply pressure,動作便一分為二,一半馴化為靜止的抽象名詞 pressure,一半淡化為廣泛而籠統的動詞 apply。巴仁 (Jacques Barzun) 與屈林 (Lionel Trilling) 等學者把這類廣泛的動詞叫做「弱動詞」(weak verb)。他們說:「科學報告不免單調而冷淡,影響之餘,現代的文體喜歡把思路分解成一串靜止的概念,用介詞和通常是被動語氣的弱動詞連接起來。」

巴仁所謂的弱動詞,相當於英國小說家歐威爾所謂的「文字的義肢」(verbal false limb) 。當代的中文也已呈現這種病態,喜歡把簡單明瞭的動詞分解成「萬能動詞+抽象名詞」的片詞。目前最流行的萬能動詞,是「作出」和「進行」,惡勢力之大,幾乎要吃掉一半的正規動詞。請看下面的例子:

() 本校的校友對社會作出了重大的貢獻。
() 昨晚的聽眾對訪問教授作出了十分熱烈的反應。
() 我們對國際貿易的問題已經進行了詳細的研究。
() 心理學家在老鼠的身上進行試驗。

不管是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這樣的語法都是日漸西化的現象,因為中文原有的動詞都分解成上述的繁瑣片語了。前面的四句話本來可以分別說成

() 本校的校友對社會貢獻很大。
() 昨晚的聽眾對訪問教授反應十分熱烈。
() 我們對國際貿易的問題已經詳加研究。
() 心理學家用老鼠來做試驗。(或:心理學家用老鼠試驗。)

巴仁等學者感概現代英文喜歡化簡為繁、化動為靜、化具體為抽象、化直接為迂迴,到了「名詞成災」(noun-plague) 的地步。學問分工日細,各種學科的行話術語,尤其是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夾槓」,經過本行使用,外行借用,加上「新聞體」(journalese) 的傳播,一方面固然使現代英文顯得多彩多姿,另一方面卻也造成混亂,使日常用語斑駁不堪。英國詩人格雷夫斯 (Robert Graves, 1895-1986) 在短詩(耕田) (Tilth) 裏批評這現象說

Gone are the sad monosyllabic days
When "agricultural labour" still was tilth
And "00% approbation", praise;
And "pornographic modernism", filth-
And still I stand by tilth and filth and praise.

「名詞成災」的流行病裏災情最嚴重的該是所謂「科學至上」(scientism)。在現代的工業社會裏,科學早成顯貴,科技更是驕子,所以知識分子的口頭與筆下,有意無意,總愛用一些「學術化」的抽象名詞,好顯得客觀而精確。有人稱之為「偽術語」(pseudo-jargon)。例如:明明是 first step,卻要說成 initial phase:明明是 letter,卻要說成 communication,都屬此類。

中文也是如此。本來可以說「名氣」,卻憑空造出一個「知名度」來,不說「很有名」,卻要迂迴作態,貌若高雅,說成「具有很高的知名度」,真是酸腐可笑。另一個偽術語是「可讀性」,同樣活躍於書評和出版廣告。明明可以說「這本傳記很動人」,「這本傳記引人入勝」,或者乾脆說「這本傳記很好看」,卻要說成「這本傳記的可讀性頗高」。我不明白這字眼怎麼來的,因為這觀念在英文裏也只用形容詞 readable而不用抽象名詞 readability。英文會說:The biography is highly readable,卻不說 The biography has high readability。此風在臺灣日漸囂張。在電視上,記者早已在說「昨晚的演奏頗具可聽性」。在書評裏,也已見過這樣的句子:「傳統寫實作品只要寫得好,豈不比一篇急躁的實驗小說更具可看性?」

我實在不懂那位書評家何以不能說「豈不比一篇……更耐看 (更動人)」?同理,「更具前瞻性」難道真比「更有遠見」要高雅嗎?長此以往,豈不要出現「他講的這件趣事可笑性很高」一類的怪句?此外,「某某主義」之類抽象名詞也使用過度,英美有心人士都主張少用為妙。中國大陸文章很愛說「富於愛國主義的精神」,其實頗有語病。愛國只是單純的情感,何必學術化為主義?如果愛國也成主義,我們不是也可以說「親日主義」、「仇美主義」、「懷鄉主義」?其次,主義也就是一種精神,不必重複,所以只要說「富於愛國精神」就夠了。

名詞而分單數與複數,是歐語文的慣例。英文文法的複數變化,比起其他歐洲語文來,單純得多。請看「玫瑰都很嬌小」這句話在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義大利文裏的各種說法:

The roses are small.
Les roses sont petites.
Die Rosen sind klein.
Las rosas son chiquitas.
Le rose sono piccole.

每句話都是四個字,次序完全一樣,都是冠詞、名詞、動詞、形容詞。英文句裏,只有動詞跟著名詞變化,其他二字則不分單、複數。德文句裏,只有形容詞不變。法文、西班牙文、義大利文的三句裏,因為做主詞的名詞是複數,其他的字全跟著變化。

幸而中文的名詞沒有複數的變化,也不區分性別,否則將不勝其繁瑣。舊小說的對話裏確有「爺們」、「娘們」、「ㄚ頭們」等複數詞,但是在敘述的部分,仍用 「諸姐妹」、「眾ㄚ鬟」。中文要表多數的時候,也會說「民眾」、「徒眾」、「觀眾」、「聽眾」,所以「眾」也有點「們」的作用。但是「眾」也好,「們」也好,在中文裏並非處處需要複數語尾。往往,我們說「文武百官」,不說「官們」,也不說「文官們」、「武官們」。同理「全國的同胞」、「全校的師生」、「所有的顧客」、「一切乘客」當然是複數,不必再畫蛇添足,加以標明。不少國人惑於西化的意識,常愛這麼添足,於是「人們」取代原有的「人人」、「大家」、「大眾」、「眾人」、「世人」。「人們」實在是醜陃的西化詞,林語堂絕不使用,希望大家也不要使用。〔Vic:余光中的希望顯然落空了。〕電視上也有人說「民眾們」、「聽眾們」、「球員們」,實在累贅。尤其「眾、們」並用,已經不通。

中文詞不分數量,有時也會陷入困境。例如「一位觀眾」顯然不通,但是「觀眾之一」卻嫌累贅,也欠自然。「一位觀者」畢竟不像「一位讀者」那麼現成,所以,「一位觀眾來信說……」之類的句子,也只好由它去了。

可是「……之一」的氾濫,卻不容忽視。「……之一」雖然是單數,但是背景的意識卻是多數。和其他歐洲語文一樣英文也愛說 one of my favorite actresses, one of those who believe……, one of the most active promoters。中文原無「……之
一」的句法,現在我們說「觀眾之一」實在是不得已。至於這樣的句子:

劉伶是竹林七賢之一。
作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

目前已經非常流行。前一句雖然西化,但不算冗贅。後一句卻惡性西化的畸嬰,不但「作為」二字純然多餘,「之一的」也文白夾雜,讀來破碎,把主詞「劉伶」壓在底下,更是扭捏作態。其實後一句的意思跟前一句完全一樣卻把英文的語法 as one of the Seven Worthies of Bamboo Grove, Liu Ling……生吞活剝地搬到中文裏來。

所以與其說「作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以嗜酒聞名」何不平平實實地說「劉伶是竹林七賢之一以嗜酒聞名」其實前一句也儘有辦法不說「之一」。中文本來可以說「劉伶乃竹林七賢之同儕」;「劉伶列於竹林七賢」;「劉伶躋身竹林七賢」;「劉伶是竹林七賢的同人」。

「竹林七賢之一」也好,「文房四寶之一」也好,情況都不嚴重,因為七和四範圍明確,同時邏輯上也不能逕說「劉伶是竹林七賢」,「硯乃文房四寶」。目前的不良趨勢,是下列這樣的句子: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的名著之一。
李廣乃漢朝名將之一。

兩句中的「之一」都是蛇足。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其同儔同類,每次提到其一,都要照顧到其他,也未免太周到了。中國文學名著當然不止一部,漢朝名將當然也不會祇有一人,不加上這死心眼的「之一」,絕對沒有人會誤會你孤陋寡聞,或者掛一漏萬。一旦養成了這種惡習,只怕筆下的句子都要寫成「小張是我的好朋友之一」,「我不過是您的平庸的學生之一」,「他的嗜好之一是收集茶壼」了。

「之一」之病到了香港,更變本加厲,成為「其中之一」。在香港的報刊上,早已流行「我是聽王家的兄弟其中之一說的」或者「大衛連一直以來都是我最喜歡的導演其中之一」這類怪句。英文複數觀念為害中文之深,由此可見。

這就說到「最……之一」的語法來了。英文最喜歡說「他是當代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好像真是精確極了,其實未必。「最偉大的」是抬到至高,「之一」卻稍加低抑,結果只是抬高,並未真正抬到至高。你並不知道「最偉大的思想家」究竟是幾位,四位嗎,還是七位,所以彈性頗大。兜了一個大圈子回來,並無多大不同。所以,只要說「他是一個大名人」或「他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就夠了,不必迂而迴之,說什麼「他是最有名氣的人物之一」吧。

在英文裏詞性相同的字眼常用and來連接例如 man and wife, you and I, back and forth。但在中文裏,類似的場合往往不用連接詞,所以只要說「夫妻」、「你我」、「前後」就夠了。同樣地,一長串同類詞在中文裏,也任其並列,無須連接:例如「東南西北」、「金木水火土」、「禮樂射御書數」、「柴米油鹽醬醋茶」皆是。中國人絕不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以及茶。」誰要這麼說,一定會惹笑。同理,中文只說「思前想後」、「說古道今」。可是近來and的意識已經潛入中文,到處作怪。港報上有過這樣的句子:

在政治民主化與經濟自由化的發展道路,臺北顯然比北京起步更早及邁步更快,致在政經體制改革的觀念、行動、範圍及對象,更為深廣更具實質……

這樣的文筆實在不很暢順,例如前半句中,當做連接詞的「與」、「及」都不必要。

「與」還可以說不必要,「及」簡直就要不得。後半句的「更為深廣更具實質」才像中文,「起步更早及邁步更快」簡直是英文。「及」字破壞了中文生態,因為中文沒有這種用法。此地一定要用連接詞的話,也只能用「而」,不可用「及」。正如 slow but sure在中文裏該說「慢而可靠」或者「緩慢而有把握」,卻不可說「慢及可靠」或者「緩慢與有把握」。「而」之為連接詞,不但可表更進一步,例如「學而時習之」,還可表後退或修正,例如「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可謂兼有 and but 之功用。

目前的不良趨勢,是原來不用連接詞的地方,在 and 意識的教唆下,都裝上了連接詞;而所謂連接詞都由「和」、「與」、「及」、「以及」包辦,可是靈活而宛轉的「而」、「並」、「而且」等詞,幾乎要絕跡了。

介詞在英文裏的用途遠比中文裏重要,簡直成了英文的潤滑劑。英文的不及物動詞加上介詞,往往變成了及物動詞,例如 look after, take in皆是。介詞片語(prepositional phrase) 又可當作形容詞或助詞使用例如 a friend in need, said it in earnest。所以英文簡直離不了介詞。中文則不盡然。「揚州十日、嘉定三
屠」兩個片語不用一個介詞,換了英文,非用不可。

「歡迎王教授今天來到我們的中間,在有關環境污染的各種問題上,為我們作一次學術性的演講。」這樣不中不西的開場白,到處可以聽見。其實「中間」、「有 關」等介詞,都是畫蛇添足。有一些聖經的中譯,牧師的傳道,不顧中文的生態,會說成「神在你的裏面」。意思懂,卻不像中文。

「有關」、「關於」之類,大概是用得最濫的介詞了。「有關文革的種種,令人不能置信」;「今天我們討論有關臺灣交通的問題」;「關於他的申請,你看過了沒 有?」在這句子裏,「有關」、「關於」完全多餘。最近我擔任「全國學生文學獎」評審,有一篇投稿的題目很長,叫「關於一個河堤孩子的成長故事」。十三個字 裏,「關於」兩字毫無作用,「一個」與「故事」也可有可無。

「關於」有幾個表兄弟,最出風的是「由於」。這字眼在當代中文裏,往往用得不妥:

由於秦末天下大亂,(所以) 群雄四起。
由於好奇心的驅使,我向窗內看了一眼。
由於他的家境貧窮,使得他只好休學。

英文在形式上重邏輯,喜歡交代事物物的因果關係。中文則不盡然。「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其中當然有因果關係,但是中文只用上下文作不言之喻。換了是英文,恐怕會說「因為清風徐來,所以水波不興」,或者「清風徐來,而不興起水波」。上列的第一句,其實刪掉「由於」與「所以」,不但無損文意,反而可使文章乾淨。第二句的「由於好奇心的驅使」並沒有什麼大毛病 (註四),可是有點囉嗦,更犯不著動用「驅使」一類的正式字眼。如果簡化為「出於好奇,我向窗內看了一眼」或者「為了好奇,我向窗內看了一眼」,就好多了。第三句的不通,犯者最多。「由於他的家境貧窮」這種片語,只能拿來修飾動詞,卻不能當做主詞。這一句如果刪掉「由於」,「使得」一類交代因果的冗詞,寫成「他家境貧窮,只好休學」,反覺眉清目秀。

英文的副詞形式對中文為害尚不顯著,但也已經開始了。例如這樣的句子:

他苦心孤詣地想出一套好辦法來。
老師苦口婆心地勸了他半天。
大家苦中作樂地竟然大唱其民謠。

「苦」字開頭的三句成語,本來都是動詞,套上副詞語尾的「地」就降為副詞了。這麼一來,文章仍然清楚,文法上卻主客分明,太講從屬的關係,有點呆板。若把「地」一律刪去,代以逗點,不但可以擺脫這主客的關係,語氣也會靈活一些。

有時這樣的西化副詞片語太長,例如「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地還是去赴了約」,就更應把「地」刪掉,代之以逗點,使句法鬆鬆筋骨。目前最濫的副詞是「成功地」。有一次我不該為入學試出了這麼一個作文題目:〈國父誕辰的感想〉,結果十個考生裏至少有六個都說:「國父孫中山先生成功地推翻了滿清。」這副詞「成功地」在此毫無意義,因為既然推而翻之,就是成功了,何待重複。同理,「成功地發明了相對論」、「成功地泳渡了直布羅陀海峽」也都是饒舌之說。天下萬事,凡做到的都要加上「成功地」,豈不累人?

白話文一用到形容詞,似乎就離不開「的」,簡直無「的」不成句了。在白話文裏,這「的」字成了形容詞除不掉的尾巴,至少會出現在這些場合:

好的,好的,我就來。是的,沒問題。
快來看這壯麗的落日!
你的筆乾了,先用我的筆吧。
也像西湖的有裏外湖一樣,麗芒分為大湖小湖兩部分。
他當然是別有用心的。你不去是對的。

喜歡用「的」或者無力拒「的」之人,也許還有更多的場合要偏勞這萬能「的」字。我說「偏勞」,因為在英文裏,形容詞常用的語尾有-tive, -able, -ical, -ous等多種,不像在中文裏全由「的」來擔任。英文句子裏常常連用幾個形容詞,但因語尾變化頗大,不會落入今日中文的公式。例如雪萊的句子:

An old, mad, blind, despised, and dying king──

一連五個形容詞,直譯過來,就成了:

一位衰老的、瘋狂的、瞎眼的、被人蔑視的、垂死的君王──

一碰到形容詞,就不假思索,交給「的」去組織,正是流行的白話文所以僵化的原因。

白話文所以囉嗦而軟弱,虛字太多是一大原因,而用得最濫的虛字正是「的」。學會少用「的」字之道,恐怕是白話文作家的第一課吧。其實許多名作家在這方面都很隨便,且舉數例為證:

() 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

() 最後的鴿群……也許是誤認這灰暗的淒冷的天空為夜色的來襲,或是也預感到風雨的將至,遂過早地飛回它們溫暖的木舍。

() 白色的鴨也似有一點煩躁了,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裏傳出它們焦急的叫聲。

第一句的「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和「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都是單調而生硬的重疊。用這麼多「的」,真有必要嗎?為什麼不能說「參差而斑駁」呢? 後面半句的原意本是「彎彎的楊柳投下稀疏的倩影」,卻不分層次,連用三個「的」,讀者很自然會分成「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第二句至少可以省掉三個「的」。就是把「灰暗的淒冷的天空」改成「灰暗而淒冷的天空」,再把「夜色的來襲」和「風雨的將至」改成「夜色來襲」、「風雨將至」。前文說過,中文好用短句,英文好用名詞,尤其是抽象名詞。「夜色來襲」何等有力,「夜色的來襲」就鬆軟下來了。最差的該是第三句了。「白色的鴨」跟「白鴨」有什麼不同呢?「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亂用「的」字,最是惑人。此句原意應是「顏色不潔的都市河溝」(本可簡化為)「都市的髒河溝」,但讀者同樣會念成「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

目前的形容詞又有了新的花樣,那便是用學術面貌的抽象名詞來打扮。再舉數例為證:

這是難度很高的技巧。
他不愧為熱情型的人。
太專業性的字眼恐怕查不到吧。

「難度很高的」是什麼鬼話呢?原意不就是「很難的」嗎?同理,「熱情型的人」就是「熱情的人」;「太專業性的字眼」就是「太專門的字眼」。到抽象名詞裏去兜了一圈回來,門面像是堂皇了,內容仍是空洞的。

形容詞或修飾語 (modifier) 可以放在名詞之前,謂之前飾,也可以跟在名詞之後,謂之後飾。法文往往後飾,例如紀德的作品 La Symphonie pastorale 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形容詞都跟在名詞之後;若譯成英文,例如 The Pastoral Symphony,便是前飾了。中文譯為「田園交響樂」,也是前飾。

英文的形容詞照例是前飾,例如前引雪萊的詩句,但有時也可以後飾,例如雪萊的另一詩句:One too like thee--tameless, and swift, and proud 。至於形容詞片語或子句則往往後飾例如man of action, I saw a man who looked like your brother

目前的白話文不知何故幾乎一律前飾似乎不懂後飾之道。例如前引的英文句,若用中文來說,一般人會不假思索說成:「我見到一個長得像你兄弟的男人。」 卻很少人會說:「我見到一個男人,長得像你兄弟。」如果句短,前飾也無所謂。如果句長,前飾就太生硬了。例如下面這句:「我見到一個長得像你兄弟說話也有點像他的陌生男人。」就冗長得尾大不掉了。要是改為後飾,就自然得多:「我見到一個陌生男人,長得像你兄弟,說話也有點像他。」其實文言文的句子往往是後飾的,例如司馬遷寫項羽與李廣的這兩句:

籍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
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這兩句在當代白話文裏,很可能變成:

項籍是一個身高八尺,力能扛鼎,同時才氣過人的漢子。
李廣是一個高個子,手臂長得好像猿臂,天性就會射箭的人。

後飾句可以一路加下去,雖長而不失自然,富於彈性。前飾句以名詞壓底,一長了,就顯得累贅,緊張,不勝負擔。所以前飾句是關閉句,後飾句是開放句。

動詞是英文文法的是非之地,多少糾紛,都是動詞惹出來的。英文時態的變化,比起其他歐洲語文來,畢竟單純得多。若是西班牙文,一個動詞就會變出七十八種時態。

中文的名詞不分單複與陰陽,動詞也不變時態,不知省了多少麻煩。(阿房宮賦) 的句子:「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就這麼一個「哀」字,若用西文來說,真不知要玩出多少花樣來。

中文本無時態變化,所以在這方面幸而免於西化。中國文化這麼精妙,中文當然不會拙於分別時間之先後。散文裏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議論未定,而兵已渡河。」詩裏說:「已涼天氣未寒時」。這裏面的時態夠清楚的了。蘇軾的七絕:「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裏面的時序,有已逝,有將逝,更有正在發生,區別得準確而精細。

中文的動詞既然不便西化,一般人最多也只能寫出「我們將要開始比賽了」之類的句子,問題並不嚴重。動詞西化的危機另有兩端:一是單純動詞分解為「弱動詞+抽象名詞」的複合動詞,前文已經說過。不說「一架客機失事,死了九十八人」,卻說「一架客機失事,造成九十八人死亡」,實在是迂迴作態。

另一端是採用被動詞語氣。凡是及物動詞,莫不發於施者而及於受者。所以用及物動詞敘述一件事,不出下列三種方式:

() 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 新大陸被哥倫布發現了。
() 新大陸被發現了。

第一句施者做主詞,乃主動語氣。第二句受者做主詞,乃被動語氣。第三句仍是受者做主詞,仍是被動,卻不見施者。這三種句子在英文裏都很普遍,但在中文裏卻以第一種最常見,第二、第三種就少得多。第三種在中文裏常變成主動語氣,例如「糖都吃光了」,「戲看完了」,「稿寫了一半」,「錢已經用了」。

目前西化的趨勢,是在原來可以用主動語氣的場合改用被動語氣。請看下列的例句:

() 我不會被你這句話嚇倒。
() 他被懷疑偷東西。
() 他這意見不被人們接受。
() 他被升為營長。
() 他不被准許入學。

這些話都失之生硬,違反了中文的生態。其實,我們儘可還原為主動語氣如下:

() 你這句話嚇不倒我。
() 他有偷東西的嫌疑。
() 他這意見大家都不接受。
() 他升為營長。
() 他未獲准入學。

同樣,「他被選為議長」不如「他當選為議長」。「他被指出許多錯誤」也不如「有人指出他許多錯誤」。「他常被詢及該案的真相」也不如「常有人問起他該案的真相」。

目前中文的被動語氣有兩個毛病。一個是用生硬的被動語氣來取代自然的主動語氣。另一個是千篇一律只會用「被」字,似乎因為它發音近於英文的 by,卻不解從「受難」到「遇害」,從「挨打」到「遭殃」,從「經人指點」到「為世所重」,可用的字還有許多,不必套一個公式。

中文的西化有重有輕,有暗有明,但其範圍愈益擴大,其現象愈益昭彰,頗有加速之勢。以上僅就名詞、連接詞、介詞、副詞、形容詞、動詞等西化之病稍加分析,希望讀者能舉一反三,知所防範。

常有樂觀的人士說,語言是活的,有如河流,不能阻其前進,所謂西化乃必然趨勢。語言誠然是活的,但應該活得健康,不應帶病延年。至於河流的比喻,也不能忘了兩岸,否則氾濫也會成災。西化的趨勢當然也無可避免,但不宜太快、太甚,應該截長補短,而非以短害長。

頗有前衛作家不以杞人之憂為然,認為堅持中文的常規,會妨礙作家的創新。這句話我十分同情,因為我也是「過來人」了。「語法豈為我輩而設哉!」詩人本有越界的自由。我在本文強調中文的生態,原為一般寫作說法,無意規範文學的創作。前衛作家大可放心去追逐繆思,不用礙手礙腳,作語法之奴。

不過有一點不可不知。中文發展了好幾千年,從清通到高妙,自有千錘百鍊的一套常態。誰要是不知常態為何物而貿然自詡為求變,其結果也許只是獻拙,而非生巧。變化之妙,要有常態襯托才顯得出來。一旦常態不存,餘下的只是亂,不是變了。


余光中 - 哀中文之式微

文/譯者之言

「關於李商隱的錦瑟這一首詩不同的學者們是具有著很不同的理解方式。」「陸游的作品裡存在著極高度的愛國主義精神。」類此的贅文冗句,在今日大學生的筆下,早已見慣。簡單明瞭的中文,似乎已經失傳。上文的兩句話,原可分別寫做:「李商隱錦瑟一詩,眾說紛紜。」「陸游的作品富於愛國精神」。中文式微的結果,是捨簡就繁,捨平易而就艱拗。例如上引兩句,便是一面濫用大而無當的名詞(理解方式,高度,愛國主義),一面亂使浮而不實的動詞(是具有著,存在著)。毛病當然不止這些,此地不擬贅述。

日常我所接觸的大學生,以中文、外文兩系最多。照說文學系的學生,語文表達的能力應無問題,而筆下的中文竟然如此,實在令人擔憂。我教翻譯多年,往往,面對英文中譯的練習,表面上是在批改翻譯,實際上主要是在批改作文。把「我的手已經喪失了它們的靈活性」改成「我的兩手都不靈了」,不是在改翻譯,而是在改中文。翻譯如此,他如報告,習作,論文等等,也好不了許多。香港的大學生如此,臺灣的大學生也好得有限。

此地所謂的中文程度,卑之無甚高論,不是指國學的認識或是文學的鑑賞,而是泛指用現代的白話文來表情達意的能力。然則,中文何以日漸低落呢?

現代的教育制度當然是一大原因。古人讀書,經史子集,固亦浩如煙海,但究其範圍,要亦不出人文學科,無論如何,總和語文息息相關。現代的中學生,除了文史之外,英文,數學,理化,生物等等,樣樣要讀,「於學無所不窺」,儼然像個小小博士。要我現在回頭去考大學,我是無論如何也考不取的。中學課程之繁,壓力之大,逼得學生日與英文、數學周旋,不得不將國文眨於次要地位。所謂國文也者,人人都幻覺自己「本來就會」,有恃無恐,就算臨考要抱佛腳,也是「自給自足」,無須擔心。

文言和白話對立,更增加中文的困難。古之學者,讀的是文言,寫的也是文言,儘管口頭所說與筆下所書大不相同,形成了一種病態,可是讀書作文只要對付一種文體,畢竟單純。今之學者,國文課本,讀的大半也是文言,日常寫的卻是白話,學用無法一致,結果是文言沒有讀通,白話也沒有寫好。兩短相加,往往形成一種文白夾雜的拗體。文白夾雜,也是一種不通,至少是不純。同時,國文課本所用的白話文作品,往往選自五四或三十年代的名家,那種白話文體大半未脫早期的生澀和稚拙,其尤淺白直露者,只是一種濫用虛字的「兒化語」罷了。中學生讀的國文,一面是古色斑斕的文言,另一面卻是「我是多麼地愛好著那春季裡的花兒」一類的嫩俚腔,筆下如何純得起來?

不純的中文,在文白夾雜的大難之外,更面臨西化的浩劫。西化的原因有二,一為直接,一為間接,其間的界限已難於劃分。直接的原因,是讀英文。英文愈讀愈多,中文愈讀愈少,表現的方式甚至思考的方式,都不免漸受英文意識的侵略。這一點,在高級知識份子之間,最為顯著。「給一個演講」,「謝謝你們的來」,是現成的例子。至於間接的影響,則早已瀰漫學府,文壇,與大眾傳播的媒介,成為一種文化空氣了。生硬的翻譯,新文藝腔的創作,買辦的公文體,高等華人的談吐,西化的學術論著,這一切,全是間接西化的功臣。流風所及,純正簡潔的中文語法眼看就要慢慢失傳了。三、五年之後,諸如「他是一位長期的素食主義的奉行者」的語法,必成為定格,恐怕沒有人再說「他吃長素」了。而「當被詢及其是否競逐下屆總統,福特微笑和不作答」也必然取代「記者問福特是否競選下屆總統,他笑而不答」。

教育制度是有形的,大眾傳播對社會教育或「反教育」的作用,卻是無形的。中文程度低落,跟大眾傳播方式有密切的關係。古人可以三年目不窺園,今人卻不能三天不讀報紙,不看電視。先說報紙。報紙逐日出版,分秒必爭的新聞,尤其是必須從速處理的外電譯稿,在文字上自然無暇仔細推敲。社論和專欄,要配合時事近聞,往往也是急就之章。任公辦報,是為了書生論政,志士匡時,文字是不會差的。今人辦報,很少有那樣的抱負。進入工業社會之後,更見廣告掛帥,把新聞擠向一隅,至於文化,則已淪為文藝雜耍。報上常見的「翻譯體」,往往是文言詞彙西化語法組成的一種混血文體,不但行之於譯文,更且傳染了社論及一般文章。「來自四十五個國家的一百多位代表們以及觀察員們,參加了此一為期一週的國際性會議,就有關於成人教育的若干重要問題,從事一連串的討論。」一般讀者天天看這樣的中文,習以為常,怎能不受感染呢?

自從電視流行以來,大眾和外面世界的接觸,不再限於報紙。讀者變成了觀眾或者「觀聽眾」,和文字的接觸,更疏遠了一層。以前是「讀新聞」,現在只要「聽」新聞甚至「看」新聞,就夠了。古人要面對文字,才能享受小說或傳奇之趣,今人只須面對電視,故事自然會展現眼底,文字不再為功。螢光幕上的文字本不高明,何況轉瞬已逝,也不暇細究了。「消息端從媒介來」,麥克魯恆說得一點也不錯。我曾和自己的女兒說笑:「男朋友不准打電話來,只准寫情書。至少,爸爸可以看看他的中文通不通。」

戲言自歸戲言。如果教育制度和大眾傳播的方式任其發展,中文的式微是永無止境,萬劫難復的。


一九七六年二月